等你
等你冬天再來的時候
雨早就停了
風卻發狠的吹
你會帶著灼燒的我
躲進哪條巷弄
當我碰到你的鼻尖
啊，請告訴我
此刻你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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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陪著我去，昭文姊妹也來了，還有住在台南的Anarch夫婦。海子笑嘻嘻的對我招手，他那種得意的輕挑讓我失望甚至懊惱，我微慍而冷峻的眼光把他彈到遠遠的角落上。我一邊斟酌談話一邊注意著始終在講電話像在求援的海子，我不斷將髮鬢塞向耳後感到窘迫與些許愧疚，我開口問他腰傷好些了嗎，他掛上電話，我們終於有了交談。我才定下神來，AR不知怎地問海子要不要過來坐，海子高興得像陣風旋過來，AR把位子讓給他，事後她說人家畢竟是大老遠來看你的。Pub裡暈醺的藍調，我喝了兩杯萊姆酒，盯著對面瓦礫微敞的白晰胸膛和阿潑勾在沙發上的修長美腿，海子貼在我耳際吹氣放電，他的腿輕輕碰了碰我的褲管，我不禁拿起他面前的咖啡色調酒啜了一口，弱慢在旁邊怔了一下，是的，我動搖了。我把玩著海子帶來的克林姆黃金塔羅牌，海子斜倚著樂不可支的望著我。我心底有幾分對瓦礫的歎息，只是他就是那麼溫雅體貼的將這些侷促收入眼底。回到家裡，我的感覺是惆悵若有所失見不及不見的。據聞，瓦礫不久到了法國，弱慢也回了英國，阿潑後來出了一本書。
夏去秋來，我還是獨自坐在誠品後面的咖啡座抽著煙望向對面的公園，海子的信依然陪著我，即使我曾經把它全刪了。聖誕節我們全家到淑芳姐的教會參加晚會，回程的車上我接到海子的電話，嚇了一跳，他說他打了好幾通，人在高雄，想來台南看我。我說等我到家再回call他。我一口氣喝了半瓶紅酒，正不知如何是好，海子打電話來說他要出發往台南了。我第一個反應是打電話給AR，說海子正殺來台南，要她和我們一起吃宵夜，AR說她整天牙痛人不舒服。我嘆了口氣，撥了飯店的電話訂好房間，我跟山羊說海子和朋友來台南，我和AR過去跟他們喝酒，於是到巷口超商買了一瓶馬諦斯，攔了一輛計程車。Check in後我才發現把手機留在家裡，就打電話要山羊在電話簿裡幫我找海子的電話，那時我胡謅慌亂，山羊可能感覺到事非尋常。海子到達飯店以前，我洗頭洗澡抽著煙走來走去，把房間內我能搬得動的東西都重擺一次，然後擺好泰然自若的神情喝著酒。我跟海子說一點以前要送我回家，就抽著煙陪他聊生活、工作、社會學，甚至他剛夭折的戀情，他看著錶說我們就這樣聊到一點嗎，我心底暗笑又有何妨，他按奈不住歪歪嘴抽著鼻子的樣子，讓我忍悛而感到夜晚的愉快。突然話題轉到志偉，我恍神哽咽的說，你和他好像有些地方很像，在我還沒有回神的當下，海子已經撲到面前，吻著我，喚著姊。若不是我尿急，我們不會這麼倉促的，酒精蒸燻下我只感覺到他狂烈的抽動，當他坐在床緣穿球鞋，我忍不住從背後環抱他的率性勇敢熱情與稚氣。我說，你真像個浪人。
<一個四年級生>在部落格連載完後，我開始寫關於馬克斯主義的隨筆短文，那是我們大學時代烙下而失落的歎息，也許我在拼補年輕時遺留下卻依舊堅信的某種殘缺。突然有個部落客冒出來留言，並且一開口就叫 J，問我在哪個大學教書。我戲諷的應答，想嚇跑這個在我獨白世界突兀的闖入者，他卻愈挫愈勇，我們就這樣一來一往談談左派談談生命談談他熱衷的劍道，有時只是打趣嬉鬧。有一晚我正在為太崴感到愁煩困頓的時候，靈光乍現的點開了海子的部落格，瀏覽他的相簿，一個眉清目秀堅定俊俏的書生出現在我眼前，我呆愣住了，在虛擬世界毫無阻礙來去的某個代號竟是如此真實又超乎我所期待的活脫而出。那幾張他自諛為自戀的相片觸動攪盪了我，整晚趴在他的部落格看了又看。他是個住在祖厝三合院的研究生，畢業後在烏來接案子，我腦袋轟轟作響想著他抿著嘴勾著笑意與傲氣的樣子，也許是我的錯覺，他的輪廓與表情幾分跟志偉相似。
隔天下午我坐立難安的發信給他，然後在網上說我緊張得尿不出來的樣子。他很輕鬆的叫我安心，說我們可以作朋友啊。就這樣我們開始通信，短短的也不多說什麼，他告訴我他在忙些什麼，準備轉到中寮去。有一天我告訴他要打電話給他，他給了手機號碼，我打電話去的時候聽到的是難以置信的稚氣，我們沒講幾句話。掛掉電話後，我寫信說他的聲音聽起來比霖兒還小，他馬上回說他已經三十六歲了，但是我不再打電話給他，我們繼續通信。那時太崴已經重新經營他的部落格，叫座又叫好，並且常常應邀去播歌演講，我對他的悸動逐日平息，開始寫信給海子無話不說，轉移而獵逐一個新的目標，也許是的。日以繼夜志偉的聲音如魅似影的纏繞我，我經常晚上喝了酒就失聲痛哭，山羊和NoNo早已見怪不怪，海子帶給我一些舒解與慰藉，有時我信上只說：我想你；海子會回說：難怪我一直打噴涕。有時我說要去通霄三合院找他，他不置可否說些讓人愉快的話。海子說家裡希望他跟女友結婚安定下來，我就說婚姻是很嚴肅的事，要好好慎思琢磨什麼的，其實我的婚姻都是莫名其妙結出來的。也許我害怕他就這樣被一個女孩給安頓下來，沒人再陪伴我內裡昏亂的慌張與躁動，後來他跟女友分手雖然不是我的緣故，我卻暗自恣意的歡喜像是我可以擁有更多的他了，但是一切只是網上的交流互動，填築我孩子般的雀躍與深淵晦昧的想像。有時我想他，帶著無端的憂愁哀傷與無際的遐想，他對我只是忽隱忽現忽遠忽近的影子，像是現實生活中無法消化的熱情與慾望拋擲的後花園，我對他隨性自在的抒發與宣洩，他讓我很放心，既不會不理我又不會太挨近。
海子說要來台南參加一個研討會，或許我們可以見面。我感到惶恐焦躁了，其實我常常吵著要去找他，胡說一場然後自打嘴巴說說就算，現在他要活生生的站在我面前，我不知道該怎麼讓心底的影子和真確的實體絞揉接合，在我想像的離幻世界裡，我的愛欲是碎裂崩離的，他也是碎裂崩離的，這種感覺我只能表達在一口氣落筆寫完不復記憶的詩裡面。AR說，妳就請他吃飯聊聊。說起來就是這樣，但是我恐怕禁受不起，覺得不見也好。海子來的前幾天，有幾個左派學生說要來台南玩，相邀見面，他們直接或間接跟海子認識，我說是不是也邀海子，他那天剛好在台南。於是就這樣說定了，晚上大家到Pub喝酒。
傅科認為現代權力的運作是呈毛細血管狀的，它滲透到我們日常生活中社會實踐的每個末梢，它是有機、多樣而自我滋生繁殖的。現代權力的操作已經脫離了古典形式的粗暴壓制與懲罰手段，它精緻細密的規訓與內化以生產它所需的馴民。以著名的邊沁( Bentham)的全景監獄為例，監視塔台作為中心可以環控整座區隔井然的牢房，傅柯認為監控馴化最主要的果效在於「凝視」( the gaze/le regard )。因為在監控過程中對被監控者產生凝視的效果，被監控者始終感覺到被凝視，於是監控被內化為被監控者的自我監控。這種凝視作用普遍體現在學校、醫院、軍隊，甚至是我們生活中的每個場域，例如家庭、辦公室、公園、市街等等。因此傅柯強調，現代權力運作是無孔不入鉅細靡遺的，它巧妙的深入各個層面，進而控制我們的思想、習慣、手勢、身體與渴望。
妳所愛的人正在我的內心裏衰老
妳所愛的人
正在我的內心裏衰老
我極力以多情的
陰鬱言談來隱藏
像隱藏某種絕症
某種魔法的消失
或多情陰鬱之我的
闕如
我的孤立
被確立於
我必須對所有人
特別是妳
隱瞞
一個夢的死訊
對一個渴望
鉅量的愛的
年輕又無辜的世界
我既不專心又
力不從心
對一個渴望
鉅量的愛的
年輕又無辜的世界
那屢屢被自我意識
照出原形的深情
只是虛假到骨髓
自欺欺人的幻影
所以我們抵死糾纏
意圖以某種微型婚約
確證愛情相隨如影
而種種親密的言談
好像就只為了圓滿
一次次肉體之歡
妳所愛的人
正在我的內心裡衰老
但妳並不知情
繼續向我虛擲
妳的青春 信仰
怒氣與失望
再沒有比這更
教我憂傷的事了：
一些深層的清醒
已污染了我矇昧的幸福
……
但我並不知情
我自由進出於那
禁錮著妳的愛情
自由而自棄
愛已無法
治癒我的虛無
妳所愛的人
正在我的內心裏衰老
羅智成 <夢中邊陲> 印刻出版 2008
為什麼我不能說我愛你
那個世界詭譎多變
細雨紛飛
綿綿釀造的逃逸
狂風驟雨像從邊際
送來的波濤 又
拍打回去
我不知你是否窺見
也無法向你傳達
在境外的你呀
我的世界正因此
排山倒海
向日落推去
回到台南後，我開始拼命發信給太崴，並且是急轉直下的變奏，在我整個情緒潰堤的前一刻，我告訴他不要回信也不要管我線上的留言。我熱情洋溢思緒紛飛，時而表示我對他的無法遏止的思念，時而憶述年少輕狂的理想與情愛，生活中突發的遐想與回憶，我都激動的上網拋給他，而他是完全靜默的，部落格停擺，不回信也不接電話，我像是對虛空拋擲狂飆，伴隨我的只是忽明忽滅日以繼夜的幻聽。太崴的年齡與身材和霖兒相仿，我對他的渴念交迭著我對兒子的想念，我裡面壓抑挫頓的懷想被激盪被攪動，字裡行間狂哮著我的困惑與哀傷。我與霖兒的關係除了單親母親與青春成長美式教育兒子間的緊張外，與他近距離親密的接觸常帶給我說不出的尷尬甚至恐慌。我看著他試穿牛仔褲幫他貼個落枕的膏藥和他一起坐在沙發上看球賽，都會讓我侷促慌亂不知所措。當我終於料理完霖兒的婚事後才覺得整個人鬆口氣，霖兒說我簡直像是急著把他嫁掉。我在信上跟太崴說，我不知道怎麼處理自己和兒子的親密關係，而我對太崴的想望中帶著某種褻瀆的罪惡感。另外我對太崴述及童年被父親朋友的誘姦，為什麼我當時不會叫，不會跑，不會反抗呢？不，妳只是呆呆的像是很抽離的讓它發生，然後懷抱著自責與自慚與一個塗抹不掉的印記和秘密跟妳的童年告別，妳跟以前再也不一樣了，妳再也回不去了，而妳對失去的是那麼深刻又隱密的哀悼，彷彿想要抓住每一個讓它重構重現的機會，就某種意義而言妳的生命的某些部分在事情發生的那一刻凍結了。我戀童嗎？我想要追討什麼嗎？戀童是某種儀式性的自殘嗎？我問太崴，而他從不回應。
AR邀我到她新置的23樓公寓喝酒賞夜景，太崴的事讓我們心裡疙瘩隔閤，我無助無俚頭的談著太崴，無法勒住自己的焦慮躁動。AR說她幫我打電話給太崴，也許上台北去跟他談談。我失神沒有主意，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追逐什麼。太崴還是不接電話。AR不悅我的心猿意馬，她說她想要的是彼此信任的穩定關係，而我像是聞腥就沾不惜撲火的飛蛾。我無力為自己辯解，對我們的關係提不出任何應許與承諾，我在學習面對這樣底部大翻攪的經歷，很希望得到她的體諒與支持，但是我們的談話完全沒有共通重疊的焦點。回來後我的扎記寫著：「那裂解的需要縫合嗎？它在時空變換中滾攪，豈不自有其吞吐，鋪設著自己的史實性；既不需遮飾也無庸辯護。我們卻因不濟而斷了它的故事」。
太崴巨大的身影突然出現在我面前，我熄了煙站起身，他高出我一個頭傻傻的笑。看得出來床單是剛鋪上的，擦得烏亮的檜木台灣古傢俱旁擺著手提和落地的留聲機，細竹簾襯托著窗台上油綠的盆栽，大男孩有著仔細的潔癖，所有東西都擺得恰到好處只有我還沒歸位。我說，先讓我躺著休息一下。睡了半個多鐘頭，我推門出去，看見他和妹妹在客廳看卡通。我們一張曲盤接著一張曲盤聽，我很費力聽著被他譽為最高貴的早期台語歌曲「風動石」，卻毫無所動。特別喜愛的還是二十九歲就過世的純純，那種沒有西洋聲樂技巧的歌仔戲唱腔，讓她在每次轉音都挺而走險而化險為夷。太崴說純純天性感情豐沛，常常唱到一半就泣不成聲，樂隊也跟著停下來，只能重新再奏再唱再錄。是的，她的感情率真自然每個音都帶的飽和結實。我和太崴並坐在床上，有時我聽得激動想拉他的手，他閃躲，有時我發呆出神他的手又慢慢伸過來，猶疑的停放在快要碰觸之處。天色逐漸暗下來，太崴打開頭頂的小黃燈，時開時關的看著我，似乎喜歡昏暗中的我。我的確是昏暗的，剛到時師姐打電話來，我說我在太崴的房裡聽留聲機，她既震驚又憤怒，我還來不及解釋什麼，她就切斷電話。這件事我從頭就沒跟她說，我絕少跟別人提幻聽的事，山羊只是看我焦躁不堪，就附和我北上看看太崴。
我們簡單吃過上海湯包，就走在老城街巷道，假日人多我很疲憊，抽著煙。太崴輕輕靠在我的髮際偎了一下，問我是不是要回家了。我坐上計程車，太崴紅了眼眶，我在車上回頭望著佇在路口的大男孩，霎時淚水奔流。我們都意識到可能一別永遠，思念卻在那一刻氾濫。
太崴對我婉約體貼，既靦腆又不忌諱，他的「桃花開出春風」很快變成熱門部落格，他在版上還是特別照顧我。老曲盤音樂日夜挑激我的情緒扯弄我的神經，我開始幻聽太崴在跟我講話，起先是遠遠的幾句後來就逐漸親膩的低迴在耳畔。我們只簡短通過幾封信，我並沒有聽過太崴的聲音，只是那個年輕男子的聲音表現得像他就是太崴。聲音愈來愈頻繁也愈挑情，我服了藥還是整夜不能睡，就這樣連續三天沒睡後，我決定上台北找太崴—他曾經邀請我到他錄音室直接聽留聲機的現場播放。我打電話給太崴之前，好像在聽「河畔宵曲」，淚流滿面不能自已，電話接通後我還有些哽咽。太崴的聲音和我的幻聽相去不遠，我說我明天上台北找他，說我想聽「風動石」。太崴問我大約幾點會到台北，我說應該是中午，我會在機場吃過中飯，然後搭計程車到他家，太崴愉快的說好。又是一夜詭譎無眠的幻聽。我坐在松山機場駛往三重埔的計程車上打電話給太崴，太崴說他在朋友家會立刻趕回去，請我先在大廈管理處等一下。我坐在那裡抽了三支煙，眼眶中浸著淚水，連夜的失眠讓我頭重腳輕腦中一片渾屯，我不知道自己在作什麼，感覺像是某種宿命把我帶到這裡。
秉燭詩文 